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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农雪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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绪言

下面是我初读丹农雪乌(D‘Annunzio)的《死城》(TheDeadCity)后的一段日记:

三月三日,初读丹农雪乌——辛孟士(AnhurSymons)译的《死城》,无双的杰作:是纯粹的力与热;是生命的诗歌与死的赞美的合奏。谐音在太空中回荡着;是神灵的显示,不可比况的现象。文字中有锦绣,有金玉,有美丽的火焰;有高山的**与巍峨;有如大海的涛声,在寂寞的空灵中啸吼着无穷的奥义;有如云,包卷大地,蔽暗长空的云,掩塞光明,产育风涛;有如风、狂风、暴风、飓风,起因在秋枝上的片叶,一微弱的颤栗,终于溃决大河,剖断冈岭。伟大的热情!无形的酝酿着伟大的,壮丽的悲剧,生与死,胜利与败灭,光荣与沉沦,阳光与黑夜,帝得与虚无,欢乐与寂寞;绝对的真与美在无底的深潭中;跳呀,勇敢的寻求者!……

我当初的日记是用英文记的,接下去还有不少火热的赞美,现在我自己看了都觉得耀眼,只得省略了。一个人生命的觉悟与艺术的觉悟,往往是同时来的下这是一个奥妙的消息,霎时的你自己初次感觉了你血管里的热液,霎时的你感觉了心脏的跳动;不成形的愿望,不可言状的隐痛,初次在你的心灵中发现;霎时的花瓣的色与香,小岛的歌音,天边的云彩,岩石上攀附着的藤萝,山涧铺底的石砾,都呈露了不可解说的妩媚,不可钩索的奥义;霎时的你发现你的灵感力增加了敏锐,你的同情心,无限的扩大,你的好奇心又回复了童年时的桀骜与无厌;霎时的你了解了你友人的沉默,他眉目间的皱纹,你愿意参与他的隐秘,体贴他的烦闷;霎时的你在壁上挂着的画片中,会悟了不曾领略过的妙趣,也许是临风的柳丝,也许是圣母怀抱着圣婴的微笑,也许是牧羊人弄笛时的姿态,也许是稻田中颤动着的阳光;霎时的你也参透了文字的征象,一简短的字句,一单独的状词,也许显示出真与美的神奇的彩泽……这是觉悟,艺术的,也是生命的。我初读丹农雪乌的时候,正当我生平最重大的一个关节,也是我在机械教育的桎梏下自求解脱的时期,所以我那时的日记上只是泛滥着洪水,狂窜着烈焰,苦痛的呼声参和着狂欢的叫响,幻想的希望蜃楼似的隐现着,自艾的烦懑连锁着自傲的倡狂;现在我翻阅我自己的记载,回想当时的变幻,仿佛是安坐在圆池里,静看着舞台上一幕幕的转换,幻象中的幻象,傀儡场上的傀儡,我心头火热的一方不辨是悲楚的烙痕,还是嘲讽的冰激的反感,此外的一切,正如哈姆雷德在瞑目时说的,只是沉默了。

丹农雪乌著作的英译本,多半已经绝版;辛孟士是他在英国的一个知己,他的三篇最有名的剧本都是辛孟士亲自翻译的——(1)TheDeadCity,(2)LaGioconda,(3)FrancescadaRimini——(一)(二)是散文,(三)是诗剧。我那时看过了,便不忍放手,但我访问了无数的书铺,在康桥与伦敦,都是一例的失望,图书馆里借来的又不便匿据,我发了一个狠,想把三部书一齐翻成中文,回国时也是一件外国带回来的礼物。我先着手《死城》;花了六个下午与黄昏的工夫,也不顾腕酸与背痛,居然完成了一部,此后我又翻阅了丹农雪乌的小说与诗文,在一月内又草成了一篇粗率的介绍,放在我的书箧内已经有三个年头,也不知是舍不得,还是难为情,这一小方的礼物始终不曾送出。这一点子的礼物,即使可算是礼物,实在是太不成体统,此次我在山里闲着掏出来看时,自己也不觉颜赧:那篇论文是像一个蒸烂的寿桃,也许多少的糯米香还在着,但体态是不堪问的了;那篇译文是像一个初次进城的村姑。脂粉太浓了不好,鞋袜太素了也不好。最简便的办法,当然是不让露面;最不简便的办法,当然是重新来过;但我既不肯牺牲,又没有勇气,结果只有修改一法,虽则明知是不能满意的。

义大利与丹农雪乌

一个民族都有他独有的天才,对于人类的全体。玛志尼说的,负有特定的天职,应尽特殊的贡献。这位热心的先觉,爱人道爱自由、爱他的种族与文化,在义大利不曾统一以前,屡次宣言他对于本国前途无限的希望。他确信这“第三的意大利”,不但能摆脱外国势力的羁绊,与消除教会的弊恶,重新规复他民族的尊荣,统一与独立,并且还能开放他创造的泉源,回应当年罗马帝国与文艺复兴的精神与文采,向西欧文化不绝的洪流,再输新鲜的贡献;施展他民族独有的天才,增益人类的光荣,调谐进化的音节。如今距义大利统一已经半世纪有余,玛志尼的预言究竟应验了不曾?他的期望实现了不曾?知道欧洲文化消长的读者,不用说,当然是同意肯定的。这第三的意大利,的确是第二度的文艺复兴,“他的天才与智力”汉复德教授(Prof。CH。Herford,TheHigherHindofItaly,1920)

说的,“又是一度的开花与结果,最使我们惊讶的,是他的个性的卓著;新欧的文化,又发现了这样矫健,活泼的精神,真是可喜的现象。我们随便翻阅他们新近出版的著述,便可以想象这新精神贯彻他们思想的力量,新起的诗文,亦是蓬勃中有修练,回看十九世纪中期的散漫与惫懒,这差别是大极了。”

腊丁民族原来是女性的民族,义大利山水的清丽与温柔,更是天生的优美的文艺的产地。但自文艺复兴时期的兴奋以后的几百年间,义大利像是烈焰遗剩下的灰烬,偶尔也许有火星跳动着,再炽的希望,却是无期的远着;同时阿尔帕斯北方刚健的民族,不绝的活动着,益发反衬出他们娇柔的静默。但如政治统一以来,义大利已经证明她自己当初只是暂时的休憩,并不是精力的消渴,现在伟大的动力又催醒了她潜伏的才能;这位妩媚的美人,又从她倦眠着的榻上站了起来,用手绢拂拭了他眉目间的倦态,对着艳丽的晨光辗然的微笑。她这微笑的消息是什么,我们只要看义大利最近的思想与文艺的成就。现在他们的哲学家有克洛謇(BenedettoCroce)与尚蒂尔(Gentile);克洛謇不仅是现代哲学界的一个大师,他的文艺的评衡学理与方法,也集成了十九世纪评衡学的精萃,他这几年只是踞坐在评衡的大交椅上,在他的天平上,重新评定历代与各国不朽的作品的价值。阿里乌塔(Aliotta)也是一个精辟的学者,他的书——TheIdealisticReactionagainstScienceintheninteenthcentury虽则知道的不多,也是一部极有价值的著作。文艺界新起的彩色,更是卓著:微提的音乐(Verdi),沙梗铁泥(Segantini)的书,卡杜赛(Carducci)、微迦(Verga)、福加沙路(Fogazzaro)、巴斯古里(Paseoli)与丹农雪乌的诗;都是一代的宗匠,真纯的艺术家。

但丹农雪乌在这灿烂的群星中,尤其放射着骇人的异彩,像一颗彗星似的,曳着他光明的长尾,扫掠过辽阔的长天。他是一个怪杰,我只能给他这样一个不雅训的名称。他是诗人,他是小说家,他是戏剧家;他是军人,他是飞行家;他是演说家,他自居是“大政治家”,他是义大利加入战争的一个主因,他是菲沪楣(Fiume)那场恶作剧的主角;他经过一度爱国的大梦,实现过——虽则刹那的——他的“诗翁兼君王”的幻想;他今年六十二岁;瞎了一眼(战时),折了一腿,但他的精力据说还不曾衰竭;这彗星,在他最后的翳隐前,也许还有一两次的闪亮。

他是一个异人,我重复的说,我们不能测量他的力量,我们只能惊讶他的成绩,他不是像寻常的文人,凭著有限的想象力与有限的创作力,尝试着这样与那样;在他,尝试便是胜利,他的诗、他的散文、他的戏剧、他的小说,都有独到的境界,单独的要求品评与认识。他的笔力有道斯妥奄夫斯基的深澈与悍健,有茀洛贝的严密与精审,有康赖特(JosephConrad)擒捉文字的本能,有歌德的神韵,有高蒂霭(TheophileGautier)

雕字琢句的天才。他永远在幻想的飓风中飞舞,永远在热情的狂涛中旋转。他自居是超人;拿破仑的雄图,最是戟刺他的想象。他是最浪漫的飞行家;他用最精贵的纸张,最端秀的字模,印刷他黄金的文章,驾驶着他最美丽的飞艇,回首向着崇拜他的国民,微笑的飞送了一个再会的手吻,冉冉的没入了苍穹,他在满布着网罗的维也纳天空,雪片似的散下他的软语与强词,热情与冷智;他曾想横渡太平洋,在白云间饱览远东的色彩。

他在国会中倾泻他的雄辩;旋转义大利的政纽,反斗德奥,自开战及订和约,他是义大利爱国热的中心,他是国民热烈的崇拜的偶像,他的家在水市的威尼士;便是江朵蜡(Gondola威尼士渡船名)的船家,每过他的门前,也高高的举着帽子致敬,“义大利万岁!丹农雪乌万岁!”的呼声,弥漫在星河似的群岛与蛛网似的运河间。他往来的信劄,都得编号存记着,因为时常有人偷作纪念。他生平的踪迹,听了只像是一个荒诞的童话。

我们单看在菲沪楣时期的丹农雪乌,那时他已经将近六十,但他举措的荒唐,可以使六岁的儿童失笑。每次他的军队占了胜利,他就下令满城庆祝,他自己也穿了古怪的彩衣,站在电车扎的花楼上,与菲沪楣半狂的群众,对晃着香槟的高杯,烂醉了一切,遗忘了一切。玫瑰床是一个奢侈的幻想;但我们这位“诗翁君王”的卧房里与寝榻上,不仅是满散着玫瑰的鲜花,并且每天还得撤换三次;朝旭初起时是白色,日中天时是绯色,晚霞渲染时是绛色!他的脚步是疾风,他的眼光是闪电,他的出声如金钲,他的语势如飞瀑;这不是状词的滥用,这是会过他的人确切的印象;英国人LewisHind有一次在威尼士的旅馆餐室里听他在旁桌上谈话,他说除非亲自听着没有人肯相信或能想象的,即使亲自听着了,比方我自己,他也不容易相信一样的口与舌,喉管与声带,会得溢涌出那样怒潮与大瀑与疾雷似的语言与音调。

这样的怪人,只有放纵与奢侈的欧南可以产出,也只有纵容怪僻,崇拜非常如义大利的社会,可以供给他自由的发展与表现的机会。他的著作,就是他异常的人格更真切的写照;我们看他的作品,仿佛是面对着赤道上的光炎,维苏维亚的烈焰,或是狂吼着的猛兽。他是近代奢侈、怪诞的文明的一个象征,他是丹德与米仡朗其罗与菩加怯乌的民族的天才与怪僻的结晶。

汉复德教授说:——

……Whose(D'Annunzio's)Personalitymightbecal-ledabrilliantimpressionistsketchofthetalentsandfaillingsoftheItalycharacter,reproducingsenseinheightenedbutveraciousillumination,othersinglaringcaricatureorParadoxicaldistortion……

丹农雪乌的青年期

丹农雪乌的故乡是在爱得利亚海边上的一个乡村,叫做早试加拉,阿勃鲁栖省(Abruzzi)的一个地方。他出世的年份是一八六三年,距今六十一年。那一带海边是荒野的山地,居民是朴实、勇健、粗鲁、耐苦,他的父亲大概是一个农夫:他的自传里说,他的铁性的肌肉是他父亲的遗传,他的坚强的意志与无厌的热情是他母亲的遗传,他有三个姊妹,都不像他,他有一个乳娘,老年时退隐在山中,他有一部诗集是题赠给她的,对照着他自己的“狂风暴雨”的生涯,与她的山中生活的安闲与静定:——妈妈,你的油灯里的草心;缓缓的翳泯,前山松林中的风声与后山的虫吟,更番的应和着你的纺车迟迟的**,慰安你的慈心(意译Dedicationof"IlPoemaParadisiaco")

他在他的自传《灵魂的游行》——里,并没有详细的记述他幼年期的事绩。但他自己所谓“酣彻的**”,他的人格与他的艺术的最主要的元素,在他的童年时已经颖露了。“**”

是Sensuality不确切的译名,这字在这里应从广义解释,不仅是**,各种器官的感觉力也是包括在内的。因为他的官感力特殊的强悍与灵敏,所以他能勘现最秘奥与最微妙的现象与消息,常人的感官所不易领略的境界。他的生命只是一个感官的生命,自然界充满着神秘的音乐,他有耳能听精微的色彩,他有目能察馥郁的香与味,他有鼻与舌能辨析人间无穷的隐奥的变幻与结合,他有锐利的神经能认识、能区别、能通悟。他的视觉在他的器官中尤其是可惊的敏锐;他的思想的材料,仿佛只是实体的意象,他与法国的绿帝(PierreLoti)一样,开口即是想象的比喻。他的**的特强,更不必说;这是他的全人格的枢纽,他的艺术创作的灵感的泉源。在他早年的诗里,我们可以想象一个聪明,活泼的孩子,在他的本乡的海边、山上、乡村里、田垄间,快活的闲游着;稻田里的鸟语,舂米、制乳酪、机梭,种种村舍的音籁,山坡上的牲畜的鸣声,他听来都是绝妙的音乐;海,多变幻的爱得利亚海,尤其是他的想象力的保姆与师傅(单就他的写海的奇文,他已经足够在文学界里占一个不朽的地位,吏温庞——Swinburne也不如他的深刻与细腻)不但有声有色的世界,就是最平庸最呆钝的事物,一经他的灵异的感觉的探检,也是满蕴着意义与美妙。单就事物的区别,白石是白石,珊瑚是珊瑚,白菊不是红枫,青榆不是白杨,——即此“物各有别”的一个抽象概念,也可以给他不可言状的惊讶与欣喜,仿佛他已经猜透了宇宙的迷谜。

他的青年期当然是他的色情的狂吼时代,性的自觉在寻常人也许是缓渐的,羞怯的发现,在他竟是火岩的炸裂,摧残了一切的障碍与拘束,在青天里摇着猛恶的长焰。他在自传里大胆的叙述,绝对的招认,好比如饿虎吃了人,满地血肉狼藉的,他却还从容的舐净他的利爪,摇舞着他的劲尾,大吼了几声,报告他的成绩。“肉呀!”他叫着,我将我自己交付给你,像一个年青无髭的国王,将他自己交给那美丽的,可怖的戎装的女郎,看呀,她来了!她得了胜利回来在欢呼着的市街中**的走来了。这温柔的国王,一半是惊,一半是爱,他的希望嘲笑着他的怕惧。这是他的大言:实际上他并不曾单纯的纵欲,他不是肉体的奴隶,成年期**的冲动,只是解放他的天才的大动力,他自此开始了他的创造的生命。“肉呀,你比如精湛的葡萄被火焰似的脚趾蹂躏着,比如白雪上淋漓着鲜血的踪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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